原平最后的古城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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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平市長城保護學會會長、恩師常潮民先生,囑我寫一篇關于原平長城的文章。
說實話,對原平的長城,我知之甚少,實在難以下筆。不過,這倒勾起了我對原平舊城墻的記憶。
原平舊城,是康熙年間,在原址的基礎上重建的,先叫原平堡,后叫原平鎮(zhèn)。堡(鎮(zhèn))東西長、南北窄,呈長方形狀。堡內(nèi)只有一條南北向的大街,叫太平街,長約一里許。城墻里面的區(qū)域,叫“內(nèi)城”,俗稱“舊城里頭”。北關、小北關、南關、解放街、新華街、通順街等區(qū)域,叫“外城”,俗稱“舊城外頭”。至抗日戰(zhàn)爭初期,城墻、城門、城壕仍基本保存完整。
由于戰(zhàn)爭和人為的破壞,到七十年代時,原平舊城僅剩最后一截城墻。它屬西城墻的北段,矗立在鱗次櫛比的民居之中,顯得格外引人注目。城墻外包的墻磚早已剝落殆盡,只剩下黃土夯筑的墻體。墻高約三丈許,長約有五、六米。由于周圍院落稠密,視線受阻,只有站在正對城墻西側的通順街上,才能看到它的雄姿和全貌。
幼小的時候,這截城墻,曾給了我極大的慰籍和依戀,這一切皆緣于我的姥姥。在原平方言里,“姥姥”特指母親的外婆,“姥娘”特指外婆。
姥姥家在舊城外頭的西南,天地廟廣場東側。每年母親都會帶上我,到姥姥家住好多次,這截城墻是必經(jīng)之處。
我們步行的線路,基本上是固定不變的。即從北關、北門,向西拐到新華街,再往南經(jīng)過朱元南巷,就到通順街了。向東望,就會看見那截舊城墻,每到這時候,我的心情就抑制不住的興奮、激動,因為再往西往南,走上兩個丁字路口,就到姥姥家了,我馬上就能見到慈祥至愛的姥姥了。
天地廟廣場一帶,當時屬原平主要的商業(yè)區(qū),商店林立,人流密集,各種車輛晝夜穿梭不息。
姥姥家的后墻緊貼同川道(當時由同川地區(qū)直達天地廟的道路)南。院子很小,僅有兩分多,有四間正房,兩間南房,一間東房。正房靠東的一間做了走廊,街門坐南向北,正對大街。姥姥住在緊挨走廊西側的一間,再靠西的兩間,住著姥姥唯一的兒子一一我的老舅舅一家人。
姥姥住的這間,仄逼的很。西側靠墻放著一大躺柜,下面用幾層磚墊得高高的,柜下放許多雜物。東側是灶臺和風箱,到冬天時,風箱上面靠東山墻,再放個小火爐。北面靠后墻盤著條小土炕。地上站兩三個人,就滿滿當當了。
姥姥叫李桂葉,娘家在南鄉(xiāng)永興村。母親三歲時,姥娘和姥爺,因性格不合而離婚,母親就經(jīng)常和姥姥、老舅舅一起生活,相依為命。所以,在眾多的孫子、孫女、外甥、外甥女當中,母親因特殊的經(jīng)歷,而獨享姥姥的寵愛。愛屋及烏,在眾多重孫重外甥中,我因母親的緣故,也倍受姥姥的寵愛。
每年正月走親戚,我們走的第一家,就是姥姥家。姥姥給我的壓歲錢,永遠是最多的。然后是正月十五元霄節(jié),要住三天。再就是原平的傳統(tǒng)古會“七月二十二”,俗話叫”過唱”或”過會”。我們從會期的第一天起,有時甚至提前一兩天,要一直住到最末一天,才心滿意足的回自個的家。
在姥姥家盤桓數(shù)日,當我們返回張村時,依然還走這條線路。即從天帝廟對面的楊家巷,向東經(jīng)過馬家巷,又拐到通順街上。向東一望,依然還會看到那截城墻。每到這時候,我的心情是很郁悶的。盡管內(nèi)心充滿了對姥姥的不舍,卻又無可奈何地,與姥姥的距離越走越遠。
在無數(shù)次的路過,和無數(shù)次的凝望之中,這截城墻似乎成了姥姥的化身。每當我想姥姥時,就會想到那座像土山一樣的城墻。
每年的七月二十二期間,是姥姥最忙碌、最幸福的時光。住在小原平、東營、張村、桃園等村的閨女、女婿、外甥、外甥媳婦、外甥閨女、外甥女婿,及多個重外甥,絡繹不絕,都來姥姥家,像走馬燈似的,你出我進,好不熱鬧,姥姥應接不暇。
七月二十二,原本是原平傳統(tǒng)的古廟會,以后變成一年一度的物資文化交流大會。自1958年設縣以來,其會場中心逐步向西轉(zhuǎn)移,天地廟僅是東起點,西面京原路、永康路一帶才是主會場。
快中午時,趕會的人零零散散往回走,女人們忙著做飯,男人們散坐在正房后墻外面、街門旁邊,抽煙閑聊。中午吃飯時候,親戚們聚齊一堂,談天說地,熱鬧異常。到天黑之前,大部分親戚們陸續(xù)各回各村,只有我和姥娘、老姨姨、母親、弟弟可以留宿。
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逐漸發(fā)現(xiàn),在姥姥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,似乎還缺少一個人,也該享受這人世間無與倫比的親情。這就是姥姥的丈夫,我的姥姥爺??上Ю牙褷?,早在日寇侵占原平那年,就與姥姥陰陽兩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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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寇入侵原平之前,姥姥爺、姥姥一家住在西城墻西側,通順街路南的一條南北向的長巷里,巷名叫新樓巷。巷南端路西第一家,就是他們的老宅。偌大的院子,四合頭房,為中國北方常見的四合院樣式。
姥姥爺叫李二斗,以吊皮襖為業(yè)。舊時,皮襖,乃是家家必備的御寒之物。姥姥爺栽縫手藝精湛,客源穩(wěn)定,因此收入豐厚,維持一家生活綽綽有余。當時,姥姥爺?shù)哪赣H仍在世,加上兩個閨女一個兒子,衣食無憂,其樂融融。
1937年陰歷八月,原平(當時叫崞縣)境西的云中山、管涔山上,破天荒地,披上了皚皚白雪,似乎預示著,一場大難的來臨。
晉北沿線的萬里長城、險關要隘,如寧武關、雁門關、平型關、白草口、茹越口等,都沒有阻擋住日軍前進的步伐。
眼看戰(zhàn)亂在即,姥姥爺安頓姥姥帶著三個孩子,先行逃往姥姥的娘家一一永興村,姥姥爺準備過幾天再前往會合。
一天凌晨,急促的敲門聲響起,姥姥爺起身開街門,門開了,卻是兩個日本鬼子,對準姥姥爺就開槍,姥姥爺?shù)乖谘粗校痛藲屆?。鬼子進院后,闖入正房,將還在酣睡中的,姥姥爺19歲的侄子槍殺。這一幕,被騎在上房(西房)堂上避難的人,看的真真切切。院中有臺石磨,磨扇下面有個地窖,還藏著好幾個人,加上藏在西房的人,均未被鬼子發(fā)現(xiàn),而幸免于難。
當天,就有人跑到永興村,把姥姥爺遇害的噩耗,告訴了姥姥??墒?,姥姥已自顧不暇。當時忻口戰(zhàn)役已經(jīng)打響,近在咫尺的永興村,也駐上了日本人。永興村也呆不住了,隨著逃難的人群,姥姥帶著孩子們,往西面的山溝里跑。因幾天不吃不喝,老舅舅的耳朵流了黃水,化了膿。真是離亂人,不如太平犬啊。
忻口戰(zhàn)役結束后,原平鎮(zhèn)日軍發(fā)出安民告示,承諾不亂殺人。姥姥才帶著孩子們回到自己的家。這大概是姥姥爺遇害一個月以后的事了。姥姥爺?shù)氖w仍在原地,沒人動過,衣兜里還有五塊白洋(銀元)。姥姥爺死時約四十多歲。
辦完姥姥爺?shù)暮笫?,為生活所逼,將大的舊宅賣掉,買下小院,只為賺個差價。姥姥當年三十多歲,三個孩子分別是14歲、9歲、4歲。姥姥再沒嫁人,獨自把婆婆養(yǎng)老送終,把三個孩子拉扯成人,又為他們?nèi)浩笅D。
那截高高的、厚重的城墻,見證了姥姥爺?shù)膽K死過程。當我再路過這截城墻時,想到的是那場可惡的戰(zhàn)爭,給姥姥、姥姥爺造成的不幸和創(chuàng)傷。
我終于長大了,能騎著自行車獨自看姥姥了,也很少路過那截舊城墻了。而是沿著太平街向南走,快到南關時,向西一拐,沿著同川道,一直騎到姥姥家門口。姥姥也一天比一天衰老,昔日門庭若市的情景也不見了。
記得1986年的正月,我去看姥姥。姥姥生活已不能自理。她睡在鍋頭上,花白的頭發(fā)披在枕頭上。當時,姥姥的舊暖壺打碎了,我自告奮勇,跑到楊家巷一帶門市,花了兩元多,給姥姥買了個時興的鐵皮暖壺。
這年的秋冬之際,姥姥歿了。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孝而親不待……。這個暖壺,也成了我對姥姥唯一的、最后的孝心了。
對姥姥爺?shù)乃?,我卻一直沒有釋懷,心中迷團重重,如:姥姥爺是哪天遇害的?姥姥爺為啥不早逃走?等等。這些疑問,其實和原平保衛(wèi)戰(zhàn)密切相關。
平型關失守以后,晉綏軍196旅向原平轉(zhuǎn)進,大概在9月30日,途中接到命令,在原平堅守7天。196旅下轄三個團和一個山炮營,旅長姜玉貞少將。當時,城內(nèi)的老百姓已基本逃光。旅部設在城東南的邢家花園。
進攻原平的是察哈爾派遣兵團獨立混成第15旅團,旅團長筱原誠一郎少將。日軍有飛機、坦克助陣,武器裝備先進,兵員數(shù)量也占絕對優(yōu)勢。關于日軍兵員數(shù)量,資料上說法不一,有的說有15萬人,有的說有7萬人,也有的說有2萬人。按最少的2萬人算,也是196旅兵員的4倍之多。
開始激戰(zhàn)是在城外,火車站、太同公路(即今京原路)一帶,戰(zhàn)斗打得十分激烈,日軍有飛機掃射轟炸,有坦克沖擊,我軍士氣很高,土兵多是老兵,作戰(zhàn)都很勇敢。但敵強我弱,我軍傷亡比較多,在城外的陣地逐漸縮小,后來就退守內(nèi)城,即舊城里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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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約在五、六天后,日軍從原平城東北角突入城內(nèi),日軍進城后,占領了東半城,我軍據(jù)守西半城,雙方隔一條街,即太平街,各在自己一面的商店櫥窗或房屋窗口用土袋作掩護,白天對峙,入夜則互相發(fā)起沖鋒,展開肉博,敵我雙方是逐院爭奪。到第七天,又奉命再守三天。這是因為崞縣城提前三天陷落,而忻口布防工作仍未準備就緒。當時,我軍只剩2000人,外援斷絕,糧彈不足,再守困難重重。姜玉貞旅長一錘定音,發(fā)誓:“與原平共存亡”。這一天,日軍占領了城內(nèi)西北角,我軍只有西南一隅之地了。三天之后,我軍僅剩七、八百人,仍據(jù)守最后一個院落。
10月10日夜,姜玉貞旅長下了撤退并在太原北營集中的命令。大約在夜里十一點左右,我軍從西南城墻根挖好的洞口撤出,不料洞口被敵人的幾挺重機槍封鎖,每次沖出百十人,就有很多人犧牲,傷亡的戰(zhàn)士把洞口都封死了,只得拖開尸體再往外沖,沖出洞口以后,沿著外壕可以到高梁地里,這樣有隱蔽就比較安全了。西城墻外的壕溝,俗稱“西池”,位置大體在今褲襠巷、仁義巷一帶。大約在11日晨四點左右,該旅活著的官兵就都從原平城內(nèi)撤出來了。姜玉貞旅長是最后一個從原平城撤出的中國軍人。從高粱地到公路大約用了一個多小時。當時公路上擠滿了向南逃難的百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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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旅長從高梁地到公路時,天已亮了,他帶著兩個衛(wèi)士,因為他身高又穿著軍官制服,目標較大,被日軍炮兵發(fā)現(xiàn),死于敵炮彈之下,衛(wèi)土一傷一亡。姜玉貞,字連璧,山東荷澤縣辛集村人,犧牲時年僅四十四歲。他治軍有方,作戰(zhàn)勇敢,深受官兵們愛戴。哪個陣地危險,他就親臨一線督戰(zhàn)。在兵士面前,他總是穿一身黃呢軍官服,脖子們掛兩顆晉造特大號手榴彈。隨從的人曾勸他改變裝束,他堅持不改,說:我這樣做,為的是穩(wěn)定軍心,鼓舞士氣。聽到他犧牲的消息,兵士們無不掉淚。
幾天后,幸存的官兵,在太原北營集中,全旅僅剩六、七百人(包括北營的留守人員),從原平城撤出約500人,其余4300多名官兵,都長眠于原平這塊土地上了。日軍在原平遇到侵華戰(zhàn)爭以來,最頑強的抵抗,傷亡約2000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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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平保衛(wèi)戰(zhàn),是抗日戰(zhàn)爭開始時,山西境內(nèi)打得最成功、最壯烈的一場戰(zhàn)斗。說它成功,是因為晉綏軍196旅堅守原平十天十夜,為忻口戰(zhàn)役布防,爭取了寶貴的時間;說它壯烈,是因為全旅近5000名官兵,以低劣裝備、血肉之軀,對抗強敵,作出重大犧牲。歷史悠久、籍籍無名的原平,因這場血戰(zhàn),而馳名中外。正是由于原平的阻擊戰(zhàn),忻口戰(zhàn)役得以從容布防,并取得了阻擊日軍23天,殲滅日軍2萬多人的戰(zhàn)績。
10月11日晨,日軍對外城,即舊城外頭的居民區(qū),進行掃蕩屠城,見人就殺,手段極其殘忍,本地居民和滯留原平旅店的客商約5000人死于這場屠殺。我的姥姥爺,即是其中之一。守軍撤退之前,這些無辜的老百姓,本來是有機會逃出生天的,守軍撤退之后,手無寸鐵的他們只能被任人宰割。古人曰: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乎?
原平的城墻,在這次阻擊戰(zhàn)中,遭遇嚴重的損毀,但中國守軍據(jù)守城墻,堅持到了最后,城墻不僅見證了196旅浴血守城的壯舉,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。
不知不覺,四十多年過去了,最后的那截城墻,不知什么時候,早已夷為平地變成民居了,但是,我還常常想起它。每當想起它,就會想起我的姥姥,我的家仇,我的國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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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忻州記憶